《照顧的形狀:我從物件中長大——榮記的牌匾|家的味道》
小時候,我並沒有太多玩具。平日與街坊小孩一起射波子、跳橡筋繩、畫紙塗鴉,已經可以玩上一整天。我們一同奔跑、一同歡笑,場面總是熱鬧非凡。然而,真正盛載我整個童年的,並不是哪件玩具,而是「榮記」這塊牌匾。
「榮記」是我父母當年經營的排檔。排檔設於李鄭屋邨,當時仍是徙置區。一塊紅字白底的木牌,高高地掛在綠色鐵皮檔前,見證着我們的生活。每天清晨,父母便開始營業,售賣魚蛋、豬紅及粉麵。檔口佈置簡樸:吊着的錢箱餅罐、幾張桌椅,以及一部「來佬」的 Casio 收音機。收音機經常播放《十八樓 C 座》,嬉笑怒罵的時事評論,正如今日餐廳裡播放音樂一樣尋常。
父親是一位外表冷峻、內心體貼的大丈夫。我記得有一次,一個小孩伸手想偷串魚蛋。父親一眼瞥見,便假裝走開,下一刻卻反手捉住他的肩膀。我以為那孩子必定難逃責備,怎料父親只是淡然地說:「餓就出聲啦,唔使偷。」隨即還遞上一串魚蛋,並叮囑:「下次唔好再咁啦。」那一刻,我心中暗暗讚歎:「阿爸,真有型」。
於是,「榮記」與這位有型的父親,一同陪伴我度過童年時光。
母親亦是一位不擅於說「我愛你」的人,但她的愛總以實際行動表達。新年時,她會為我添置新衣;夏日裡,又會買回榴槤讓我們分享,當然她自己也喜歡。如今,縱然母親的記憶已大不如前,卻仍保有幽默的本色。有一次到茶樓飲茶,我指着姐姐和姐夫,半戲謔地問她:「你知唔知佢哋係邊個呀?你講得出名,我畀封利是你!」母親眼神靈巧,帶點狡黠地回道:「咁睇下你封利是幾多錢先?」全家人當場笑成一片。她是真的忘記了,還是故意逗我們開心?已經無從得知,也不重要。最重要的是,她依然能快樂生活。
直到今日,我開始照顧母親,方真正體會到「照顧」的意義。它不單是陪伴看醫生、共進飲茶,更是同行——一起記得,一起忘記,一起笑。
有時我會想,如果父親仍在世,如今會是怎樣的情景?他是否會陪伴母親走下去?父親用他的一生與排檔,教會我何謂體貼、何謂尊重。雖然他早早離開,未等我成為照顧他的人,但他早已教曉我,如何照顧他人,成為一個值得母親信任的護老者。
至今,我仍保存着父親當年檔口的鎖匙。那鎖匙早已褪色,但每當握在手心,腦海便浮現「榮記」兩字,檔口的熱氣與香味,以及父親的背影。若有可能,我真希望能尋回那塊「榮記」牌匾,送還給他,然後深情地說:
「阿爸,我好掛住你。多謝你教曉我,甚麼是愛,甚麼是照顧。 我們幾姊妹,會擔起照顧媽媽的責任——就如你當年,每天準時打開『榮記』的鐵門,守護着我們全家一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