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照顧的形狀：我從物件中長大——洗衣機｜那雙手的溫度》

我在一個八口之家中成長。作為長子，我記憶中的母親總是寡言，只是默默地煮飯、收拾、打理家務，照顧我們。日復一日，一項接一項，風雨不改。整個家庭的正常運轉，似乎全靠她的節奏在撐起。

那個年代沒有洗衣機，家裡的衣物只要一天不洗，就會堆得像小山。母親常坐在廚房角落，捲起衣袖，把手伸進肥皂水盆裡，一遍又一遍地搓洗、過水、擰乾。一晃眼，便是一個小時。孩提時，我只享受着那股陽光下潔淨衣服的清香與柔軟，卻不懂背後的辛勞。長大後才明白，冬天的水冷得「入心入肺」，夏天又悶熱難耐。那份清香，其實是母親在寒冬裡用凍得通紅的手、在酷暑裡揮汗如雨所換來的。

工作後，我用第一份薪水買了一部洗衣機送回家。雖然不是最新、最貴的款式，卻也要分期付款。我以為母親會開心，誰知她只是看了一眼，淡淡地說：「做咩咁嘥錢？」那一刻，我愣住了，心裡很不是滋味，只能默默把洗衣機搬進廚房。那晚，我很不開心，覺得沒被理解。我並不是想博取讚賞，只是希望媽媽別再那麼辛苦。為什麼一番心意，換來的卻是責備？

幾天後，上班前，我看到母親蹲在廚房地上，摸着洗衣機的水管，眯起眼研究說明書，一頁一頁地細看。那晚回家，衣服依然整齊晾曬。母親邊炒菜邊淡淡地說：「我試咗用部機洗衫，真係幾方便。」我輕輕點頭，心裡卻明白了——母親不是沒有感受，只是不懂立即說出口。

多年過去，母親年紀漸長，我們兄弟姊妹也各自成家搬離。那部舊洗衣機漸漸老化。每星期我都帶妻兒回家探望母親。這次，我又帶來一部全新的洗衣機。孩子們圍着新機又撳又轉，興奮地喊：「嫲嫲，你睇呀，咁撳就得啦！」母親眯着眼，看着那排按鈕：「咁多掣，會唔會好『食』電㗎？」我蹲下替她調校設定：「阿媽，撳呢個掣就得啦，呢部仲慳水慳電過以前嗰部。」

晾衣時，母親忽然說：「你當年買第一部洗衣機俾我嗰陣，我睇咗三次說明書先敢用。」說罷，她仍坐在廚房角落，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掛上衣架。我拿起竹竿，替她把衣服撐到陽台晾起。低頭一看，她依然如昔，細心拉平每件皺巴巴的衣服，連衣領與袖口也不放過。只是這次，我留意到她的雙手微微顫抖，晾衣的動作慢了許多。站一會兒，就得坐下，輕輕揉腰，悄悄喘氣。

那一刻，我忽然想起童年的畫面——她一手牽着我，一手提着一整籃沉重的濕衣服，走上天台晾曬，還中氣十足地叮囑我「唔好亂走呀！」如今，她只能坐下休息，看着我替她晾衣。時光，就這樣靜靜地把母子之間的角色調轉了。

當我掛好最後一件衣服，回頭望向屋裡，母親仍是那位愛整潔、默默維持生活秩序的人。只是，她已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滿有力氣、撐起整個家庭的「超人」。時間提醒我，不單要珍惜與母親相處的時光，更提醒我——是時候輪到我，成為她的依靠。